秋野点评团- NO.11-马拉《托体》|半露于地表的“荒蛮故事”

发布时间:2022-11-09 发布单位:文学院


马拉《托体》

原刊《钟山》2022年第3期

选载《小说选刊》2022年第7期

 

 

 

 

马拉,1978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三部,诗集《安静的先生》。


讨论《托体》

 

 

主持老师:唐诗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讨论成员:暨南大学文学院本科生钟耀祖、朱苑盈、郑涵、梁恩琪、区采婷、纪亚昆

 

 

本期导语唐诗人

每次读马拉的小说,都会瞬间被他独特的叙述带入一种奇怪的状态。说实话,我个人不太喜欢这种状态,他的讲述他主观了,就像现场听他说话一样,他刚开始讲我就知道他要开始瞎编了。但真等他开始说开来,又很愿意听他继续扯下去。他讲,我只负责听/看,听/看完感慨唏嘘一下就好。这种“欲拒还迎”的阅读感受,独属于马拉小说的叙述风格。因为这种状态,我一直都不太知道该怎么来谈论马拉的小说,我只想对他讲的故事点个赞、喝个彩,要当个评论家来长篇大论说点什么真难为人。这种感受,在读他的中篇小说《托体》时更为突出。

《托体》的“托体”,来自陶潜《拟挽歌辞》,“托体同山阿”,开篇架势十足,想着马拉要严肃起来了?但一句“吾友老谭”又露真面目了,马拉还是这个马拉,开始说故事了……不过,这个故事的确严肃了点,马拉故意把自己编进去,且刻意不让故事变得“圆满”:易过庭没找到他的儿子,他老婆赵曼生就病逝了。但比父子、母子相认这样的“大团圆结局”更“圆满”的是,这个未能找到的、作为入殓师的儿子,在马拉的安排下为自己未相认的母亲化了最后的妆容。世事难料,命运捉弄人,太让人唏嘘。马拉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就不愿意让这个母亲死前见一眼儿子呢?即便安排这个母亲死后送到了殡仪馆,在接受亲生儿子最后的化妆时又醒过来,读者也能够理解这份诡异吧……正经点说,马拉不愿落入俗套的叙事,才真正引人慨叹: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本期召集了暨南大学六位本科生,且看他们的正经评说。

 

  点     评  

 

半掩在生活中的荒蛮故事

钟耀祖(暨南大学文学院本科生):

马拉的中篇小说《托体》中存在两种叙事模式,其中一种没有明显的矛盾冲突来构成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也缺乏连贯的线索,显得杂多松散,类似散文叙事,可以称之为散文性叙事,小说中的小引铁城歌谣补遗:想象或虚构大类如此;另外一种有明显的矛盾冲突推动情节发展,有连贯的线索,情节集中紧凑,属于常见的小说叙事,便与散文性叙事相对应地称之为小说性叙事,小说中的荒蛮故事便是如此。

小说共有四章,其中的第二部分荒蛮故事主要讲述了一对中年企业家夫妇的故事。妻子赵曼生身罹癌症,吐露出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在一气之下弃养儿子的实情,丈夫易过庭得知自己还有儿子,又惊又喜,便赴铁城寻子,还托了朋友祁新闻帮忙,久久未果。最后,赵曼生病逝,小说则暗示那个为她遗体化妆的青年入殓师孟一舟便是她当年弃养的儿子,而他当时又正好是邝新闻的女儿诗云的恋人,如今天人两隔,母子就此错过相认的机会……这部分运用了巧合、突转等叙事技巧,情节集中而富有张力。而小说其他部分的叙事则在整体上给人一种拉杂成篇的感觉,就像酒过三巡后作者在酒桌旁边跟读者聊起生活中的奇闻轶事:这些部分以老谭的视角来讲述诸多人物的往事和生活经历,表现这些人物或懵懂或苦恼或偏执或透彻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比如老谭在铁城殡仪馆工作的随缘自适,易过庭对妻子的微妙感情,朱鼎文对子女教育的执着,邝新闻对于女儿执意要与殡葬师恋爱的烦恼,孟一舟对于养母感情的犹疑与释然……这些杂多的生活体验随着人物的接触交往而交织在小说之中,呈现出百味陈杂的人生百态。而易过庭夫妇寻子的情节线索在这些芜杂散漫的叙事之中若隐若现,有如草蛇灰线,但作者抽掉了巧合所带来的戏剧性,将悬念揭开时的情节几笔带过,结尾又回到了对于老谭等一众朋友聚会场景的叙事之中。

这样,最富有戏剧性的情节被冷落,被淡化了,琐屑枝蔓的散文性叙事几乎都要掩盖住了其中小说性叙事,故事的戏剧性被消解于日常生活叙事之中,而这一点恰好体现了一种书写现实的观念:现实本身就是现象与情感的杂多堆积,那种集中紧凑的情节只不过是小说家有意裁剪的结果。而《托体》这种叙述现实杂多事件的散文性叙事,便体现出追求书写生活原生态的味道。从另一方面来看,充满了偶然性的现实也会产生不少戏剧性的事件,小说性叙事的戏剧性寓于散文性叙事的生活性之中,马拉《托体》里的荒蛮故事,就有如半露于地表的化石,在生活琐屑尘土的遮掩下,隐隐显露出其狰狞的轮廓。

 

在现代文明社会中解决荒诞的人情羁绊

朱苑盈(暨南大学文学院本科生):

台湾作家袁哲生有一篇同样是写殡仪馆的短篇小说,里面写道:死亡就跟对发票一样,早晚会中奖的。死亡是很多作家绕不开的终极命题,也是当代先锋作家在时代叙述中对于传统死亡书写进行反思和超越的典型对象。

托体同山阿,《托体》文如其题,在大量人情世故的铺排和略显俗套的临终寻子情节后,向读者不急不缓地提出了如何在现代文明社会之中,去解决荒诞的人情羁绊、处理生与死的冲突,最终完成生命最后一程得以安放肉体的叩问。

马拉用看似繁芜闲杂、信马由缰却又精彩十足的笔墨,将几位有着迥异的性情志趣和人生哲学的铁城人、几个各有偏见或纠葛的家庭、几个江湖气息各异的圈层(包括商业圈、文艺圈、学术圈等)、几组在暗中环环相扣的寻找和冲突,拼接为一个简明而不失悬念、怪诞而不失真实、深刻而不失幽默的大故事,刻画出人类对于生命与人情的普世思索和困境,芸芸众生世俗生活的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以及生与死之间并不神秘的爱的流动。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在叙事手法和形式结构上也有着独特的创作力。例如只在小引补遗:想象或虚构中出场的,时而公开时而隐蔽的叙述者将对情节、人物的现实审视和哲学思考引到了有趣的位置;结尾设置巧思妙想不着痕迹,在透着黑色幽默的酒后真言”“腊猪腿闲笔之中让读者心甘情愿地踏入骗子作家的故事圈套,发人深思。

 

死亡——平常的不可说

郑涵(暨南大学文学院本科生):

小说对于世俗对殡葬工作人员的态度描写是细腻而又真实的。身为生命归于黑暗、飞向虚无之前最后的守护者,殡葬工作人员细心地呵护着逝者在人世间最后的尊严,也关照着亲人对逝者最后的眷恋,他们轻托着每一朵凋零的生命,抚平它们枯皱的花叶,摆渡人世间最后一程。但即使这样,在世俗眼中,殡葬工作仍是不体面的工作,殡葬工作者位居职业鄙视链的底端,经历着社交的尴尬处境:朋友会因为他们特殊的职业而默默疏远;他们不能穿着工作服出去吃饭,只因上面印着令人生惧的铁城市殡葬馆大字……有多少人有拥抱艾滋病人的勇气?又有多少人能大胆握住触碰过尸体肌理的手?世人不可避免地需要这种不体面,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惧怕这种不体面。殉葬工作者孤独又寂寞,承载着世俗多么矛盾又驳杂的情感。

而这种对殉葬行业的隐形歧视和不公对待,实际上揭示了人们深层次上对生命终结的隐忧。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四句诗是文章的开头语,出自陶渊明《拟挽歌辞三首》。此诗开头有言:有生必有死。生死乃人生规律、宇宙定律。但绝大多数人却不能像陶公一样勘破生死,纵浪大化中,不忧亦不惧,乃至自写挽诗,阔想终期。有趣的是,殉葬文化背后的死亡忧郁和恐怖因子,却在邝诗云和梅柳毅两人眼里荡然无现。他们一个天真可爱为爱突破世俗眼光,一个通透淡达支持养子事业。这两个人对殡葬文化和工作者的态度,实际上便隐藏着文章的价值取向。梅毅柳在棺材里经历的黑暗三分钟,就是在彻底地挖去自己的心病:死去元知万事空,死是大事,又不是大事,它不是一种晦气和忌讳,它只是一种生命的必然。这一世的逝去,是在为下一世接风洗尘罢了。

 

我们的托体在何处?

梁恩琪(暨南大学文学院本科生):

《托体》采用时空平行与交叠的叙述手法,通过叙事视角在作者、易过庭和老谭三人之间的摇摆与转换,让我们在不同的视角与线索中拼凑出完整的故事全貌与脉络。在给予我们足够的空间去感受人物与他们之间微妙的磁场与联系的同时,也在牵引着读者去感受和思考——我们的托体在何处?。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潜《拟挽歌辞》中的托体浸润着道家的处事态度和旷达情怀——人死后还有何话可讲,不过是寄托躯体在山陵,最后和山野同化而已。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也曾引用过该诗,托体在这时有青山埋忠骨之意。而马拉选托体为题,在继承了前人的意思外,又为其赋予了契合现代都市生活的意义。

作者开篇即以一种好似说书人的身份,娓娓道来好友老谭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马拉在小引部分就埋下了一种独特的空间感,其影响辐射全文。空间的塑造自然地形成第一重托体的含义——地点是情感的托体。以文中很重要的一个地点铁城为例,它是各个人物产生关联的交集,但它的形象却因各异的情感思绪而发生微妙的变化。在老谭这样的异乡人眼中,铁城是他思乡情结的投射和离乡后血汗的凝结;而在易过庭眼中,铁城的形象在得知儿子在此处后变得庞大而陌生,一种别样的期待与担忧附着在城市上……我想,地方从来不是冰冷生硬的空间存在,而是人们对世界主观态度的一种体现,是自我情感的一个托体

而对于生活在城市的我们,怎样的人生才会不留遗憾?我们生命意义的托体又在何处?对于赵曼生来说,丈夫和她一生的托体,是那个当年被弃养在铁城的儿子。客家人的血脉时刻提醒着她——“没个儿子,纵然你有万贯家财也没什么意思,都没个接续的人。于是,在生命走到尽头时,比起思考死后该将肉体寄托在何处,她更关心的,是找到那个生命意义的托体,弥补生命的空缺和遗憾。但对于孟一舟来说,他在入殓的过程中找到心灵的宁静,在与死亡亲密接触的过程中也找到他人生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作品篇幅不长,却余韵悠长。对于找寻托体的问题,马拉用一种忧伤又轻松的笔调,给我们打开了一个窥测的窗口——都市高楼下生活的我们,灵魂与生命意义的托体或许才是我们该寻觅的真正终点。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纪亚昆(暨南大学文学院本科生):

读罢全文,方领悟些许题目的妙处。题目取自陶渊明《拟挽歌辞其三》,是陶潜命数将尽,弥留人间的遗作。这四句诗讲的是,小说中写了一个人的死——赵曼生。对于易过庭这种男人来说,赵曼生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应该也是现实中懂男人的女人。但在这样一篇女性占少数的小说里,这样懂男人的女性,结局并不圆满。隐约读出,作者对笔下的这位女角色,流露出某种别样的同情。赵曼生因为不是处女被嫌弃,遭易过庭出轨,却怀了他的儿子,生下儿子后又不得不丢弃,陪着这个背叛过自己的男人付出了一辈子。作品里没有描述赵曼生这二十多年怎么过的,但不妨碍我们去想象。

文学不仅仰望着人的光辉,也凝视着光辉下的阴影。易过庭,老谭,邝新闻,都有自己的挣扎与痛苦,只不过人的苦难有轻有重,而且苦难背后的故事不是人人都能共情。易过庭有无子之痛,可是他能喝茅台,能送女儿到国外,这样的痛苦在普罗大众看来也许矫情太多。相比易过庭,赵曼生的痛苦也许能引起更多女性读者的共鸣。小说中作者对于男性的人情世故进行了细致的描绘,从酒桌到企业到官场,笔法老练仿佛身临其境,不得不佩服作者细致的叙述。同时,我觉得作者也对男性的肤浅与私心进行了反思与批判,虽然不甚明显,单说这个邝新闻,从第二章节和最后的补遗对比来看,就能看出他的狡黠和自私。

前些日子《人生大事》风靡,里面有一句台词人生,除死,无大事。这句话有点意思。我认为人生,自己的死最重要,其次是最爱人的死,再其次是亲朋的死。说到底,人是自私的,这本小说中,其实还有一个人死了,就是孟一舟。孟一舟是赵曼生和易过庭的儿子,他的命运远不该如此,可惜,他不过是父母为了自己的所谓爱情诞生的工具,真正的孟一舟早就死了,没人在乎他的死活。他的父母在乎?可这份爱迟到了二十多年。邝新闻在乎?邝新闻在乎的是易过庭这份人脉,还有他自己的面子。最后酒桌上戏谑地讲故事,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

 

生与死,爱与包容

区采婷(暨南大学文学院本科生):

作者匠心独运,以一位从事殡葬工作的朋友老谭作引子,径直转入易过庭、赵曼生二人的爱情过往与婚姻。从赵曼生病危嘱托扬笔,寻找儿子成了弥补夫妻遗憾的途径,寻子一事牵出消息通邝新闻、老谭和梅毅柳等人,这些中间人物有如桥梁一般,将已经长大成人的孟一舟和亲生父母易过庭、赵曼生架了起来,几个家庭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在作者娓娓道来中渐渐显现出清晰的轮廓。在读者期待圆满的剧情走向时,孟一舟与赵曼生却在殡仪馆重逢,孟一舟以一名入殓师的方式告别了眼前这位血脉相连的陌生人。时隔二十余年,母子再见,已是阴阳相隔、生死交错,命运之绳在这一刻打结,又顷刻解开。

小说以托体为名,探讨了生与死、爱与包容的问题,为人们对于生命的精神困惑指引了方向。也许梅毅柳躺在棺木的三分钟里参透了死亡的含义,也放下了对孟一舟工作和人生的担忧,母子之间的隔阂在真诚的爱与包容中消融殆尽。死去元知万事空,孟一舟和赵曼生的错过没有大悲的气氛,有的只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平静。生命终归于尘土,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那时还有山阿可托,现在只有一把火、一把灰,亲生母子缘尽于生死,曲终人散,遗憾就此落下帷幕。

来源:秋野文学公众号

微信编辑:赵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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