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霄|欲望深渊与群体救赎的光芒——评李宏伟《灰衣简史》

发布时间:2022-11-02 发布单位:文学院




欲望深渊与群体救赎的光芒

——评李宏伟《灰衣简史》

文|朱霄



  李宏伟2020年推出的长篇小说《灰衣简史》,是一部人类欲望的缩影,也是一篇主体与影子之间的简易宪章。在小说所讲述的现实中,前后两位主人公的命运间形成了一个开放的环,自两人的视角延展至人类历史中生生不息的欲望交易,最终回溯到园中老人给影子所设之限,将事物原初之美与投射后的现实世界之间作比。这种叙事极具难度,我们在结局处方才恍然,灰衣人的源头即为影子,是太初之时欲望的化身。作品思辨性与趣味性共存,是俱分进化时代思虑者的发声,将浅层的金钱欲望、深层的死亡恐惧融入新奇的“交易”设定,用融合产生的成果重新抛出了自我满足和群体救赎的命题。
  从结构来看,《灰衣简史》突破了传统小说框架,用不同文体的嵌套打开了当代小说新的写作视野。开篇的说明书只是包装的外壳,其内核实为戏剧,以剧幕作为故事的终结。外篇介绍了“灰衣人”,内篇随即切入正题,通过独白、自白、旁白,对白的形制,完整上演了这出以欲望为题的戏剧。由此,我们再次看到了戏剧创作的爆发力,其形式在现代文学中所呈现出的反转和跳跃性。当结构脱出桎梏,引发的思考就显得更为深广。李宏伟将空间、身体、自我的书写建立在小说形式创新的外延之上,用一个现代故事向《浮士德》《彼得·史勒密尔的神奇故事》致敬,使《灰衣简史》的哲学思辨性大为提高。其中所陈述的欲望与人类的关系,猛虎与蔷薇的辩题,让同样身处现代围城的读者们从中品出新的体悟。
  结构的创新给内容的叙述带来新的可能。故事行进中采用了三种不同人称,在解剖人类的同时,将灰衣人也拉下神坛。写作的取景框在这一过程里不断发生位移,阅读随之会略显阻塞,但最后的回转也因此获得了更大的成功。从具体的现代故事延伸,灰衣人行走的场景已经纵贯了整个人类历史,聚焦在群体中的个例,城市建筑的光影,生命与死亡相抗衡的力量,甚至是千百年来灰衣人执着的现实投射上。



  在多个主体驳杂的叙述中,我们难以判断语言出自谁口,却率先窥见了被刻意简化的、最低层次的欲望。剧幕的旁白反复申述金钱的力量,让“欲望的奴隶”成为时代的关键词。冯进马和王河的交易因此被衬托出古怪的和谐,在无意中缩短了读者的接受过程。作为一本《欲望说明书》,其内所陈的欲望首先被完全简化,成为了能够以金钱衡量的动作。随着故事情节的逐渐深入、不同环境里人性的呈现,欲望慢慢有了更加丰富抽象、难以捉摸的隐喻。
一些声音被放大,一些幽微被曝光,李宏伟把目光对准了这个时代。欺骗、行凶、勒索、裸聊……种种社会的阴暗面被晾晒在了第一人称的视角里,又以无辜的口吻说出来。这一部分使情节主体之间产生一定程度的脱节,但与小说主题却相当契合。声音里的故事是被围困在城市里的时代产物,是拜金主义过度盛行后的悲剧结果。读时,我们会感受到诉说者的世界观已经发生了扭曲,人物的欲望紧紧围绕着金钱展开,驱策着买与卖的双向动作。可以说,这些事件是骨干情节的基础,将欲望的简史在共时的范围里拓展开来。让读者所见之“史”不是个例按照时间顺序的串联,而是有了更加宽幅的细节处理。
  时代的杂音中难以听到更高的追求,欲望的简化让这些声音的厚度显然不足。纵观全书,灰衣人诱惑主要在于取之不尽的布袋。尽管形态不断变化,但归根究底是金钱的存在形式。冯进马和王河在这一水平上有了更深层次、更多元的人性探索。他们最初同样陷在金钱的困窘中,后来在变化的语境里不断内省,做出了个人不同的选择。
在简化欲望后,灰衣人、影子、本尊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引人深思。李宏伟提供了冯进马认识自我的可能,也给读者呈现出王河初涉交易的决绝。欲望如影随形,如果同灰衣人交易,付出影子就可以让本尊暂且停止自我折磨。由此读来,影子实为欲望抽象出的实体,而灰衣人则是欲望的集合。三者关系交错间,我们恍若看到浮士德与靡菲斯特的纠葛在现代发生了异化。
  这种交易依赖于割裂影子的行为,适应于“自我怀疑与自我分裂”“深度失眠”“强迫症”等等症状。在症状的陈述和后文的行进中,李宏伟采用了空间和身体书写,注重突出“密闭空间”里人们的所思所想,当这一空间缩小、内化为“人本身”时,人们的应对之法又发生了变化。密闭的特质让野心家近乎发狂,静谧时的自省又提醒他们与周遭的世界切断联系。这些极具张力的安排达成了惊心动魄的效果,读者仿佛也能从中亲身体悟求而不得的痛苦,自我折磨的疲倦。



  金钱是被简化的欲望,死亡则是催生欲望的深层动力。故事的内核始终聚焦在人类自身与欲望的纠葛中,而叙述的逻辑则建立在对主人公“欲望”与“死亡恐惧”之间的哲学辨析之上。初始,我们的阅读跟随王河的视角,直面了他在死亡阴影之下自主填充的欲望内涵。
  王河少时即见死亡。这场死亡伴随着他孩童时代婉转的棕朱雀哨声,还有满院盛开的海棠花,是美好意象衬托下的悲剧。人生浮沉,手艺人在长久的沉默中做出了自我的选择,也诱发了王河对“死亡后遗症”的思索。其症状表现为亲人情感上的暂时无依和某种生活习惯被破坏后的空虚,但实际症结却源于“美好事物依然存续”的现象。有人彻底离开,世界因此携带新鲜的漏洞继续前行。少年蓦然见得,方才意识到这种持续且无法逆转的空缺。死亡恐惧因此成为他长久难以排遣的折磨,也成了他欲望的原罪。
  在阴影之下,王河踽踽独行。小说里讲述他为了戏剧艺术不惜以身体和影子作为交换,是成就事业和实现自我的献身行为,促成了“骰中囚徒”的现代变体。这部处女作建立在杨广的人生末途上,以一种燃烧、可观的方式去诘问死亡的到来。王河的本质绝不是为了简化的金钱而臣服,而是要通过戏剧里的不同人生直面自身的死亡恐惧,用无字的艺术表达出“为证明自我存在,给世界打上烙印”的深沉欲望。
  不同于王河“伴随成长”式的恐惧,冯进马对死亡的认知产生于物质和情感欲望之后,这种逐渐明晰的意识如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内心。他追求将万物的阴影榨净提取,试图将被x光扫射后的动物图像以其原貌真实地表现出来。这一行为不止是想要证明影子存在与否,也标志着冯进马开始走向了对死亡的探索——他从生命的图画里看到了一种蓬勃的死亡生机,在揭开过去伤疤的过程中慢慢审视着自我的欲望和空虚。
  影子的意义在冯进马的意识中出现了质的变化。从“满足欲望的筹码”,到“黑暗降临时的钥匙”,影子被授予了驶入黑暗的能力。灰衣人向他阐释了这统领一切,又超出一切的概念,冯进马的内心深处便出现了更深层次的渴求。“放弃现有的一切,为了并无必要的影子”,看似修正过去,反省自身,实则隐喻着冯进马拥抱黑暗,试图挣脱死亡,离老人的园子更远了一步。
  “
一旦你深入死亡深处,死亡就没什么好怕的。”黑暗的背后隐藏着最隐蔽、最赤裸的欲望,尽头却始终诉说着人类对长存的渴望。当欲望最终归结于死亡面前的逃逸,园外的世界就抽象出了一部千年的灰衣简史。


  在这场人性与欲望之间的拉锯战中,仍有救赎的光芒执着闪烁。那些奋力挣脱的蓝色气球,被女孩执着施加在黑白画作上的斑斓,童声无忌的“为什么”,都在强行平衡着被时代围困的人类,把对欲望的解法无声地融入生活。
  “幼稚”自有无法推拒的生长的力量。在对主要人物的书写中,何家姐妹、中年女演员、进入园子的母亲和女儿身上出现了与前文不和的声音。何家姐妹愿意献出自己的影子,她们的“欲望”在于满足冯先生的欲望。何芫在每次拍摄活物时都显得迟疑痛苦,冯进马却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在老虎停止哀叫时,何芷无声地望向雇主,即使祈求从来无效。中年的女演员放弃了曾经追逐过的梦想,不再执着形式上的肯定,也拒绝灰衣人的下一步诱导,最终达成了自我的和解。随母亲寻园的女儿提出一连串为什么,令途中阻挡的灰衣人哑然。她纯净的眼神与欲望无关,正是打动老人的重要原因。在这两种人物的对比之中,我们看到了欲望对人类的操控,也读取了脱离掌控的秘诀。此类的救赎人物都被设置为女性,她们的共情能力更强,欲望少有外显,在力量磁场中也往往居于弱小地位。灰衣人向来看不上这种影子,但这些充满韧性的回应却成为人类主观能动性的强有力证明,在历史长河中难以被忽略。女性们呈现的特点各不相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希望的方向。何家姐妹性格较为相似,以他人施予的援手作为自身的精神支持,她们并不关注个人欲望,代表了部分群体的意义。女演员的一生则突出了“转变”的过程,诱发了我们思考生活琐碎对每个人而言的隐喻意义。这些微不足道的琐碎持续地影响着人们的选择,在不同的心境中促使人物拥有云淡风轻的能力。小说末回溯到人们寻园的过程,小女孩代表的意象显然是初生之纯洁,其母亲则有着苦难经历造就的协调感。寻园是为了满足欲望,但女人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爱情,孕育了新的生命,她的欲望在逐渐转移,可以说是被不断稀释。在这些人的身上,欲望的掌控力显著降低,她们的影子不再成为禁锢步伐的桎梏。在老虎故事里,尽管老虎固有的凌厉生机令冯进马不适,但他仍然意图在画作中看到万兽之王的气度,突出它在死亡面前的统摄力量。当这种绝对的死亡力量被羊羔的极端恐惧迅速消解时,冯进马仿佛看到了自己在欲望面前最无助的情状。羊羔的柔弱散发出的力量持续、绵延、强大,消解了难以突破的暗影,也铺陈了最直接的死亡恐惧。这是一种特殊对比下的生命力量,是极强与极弱之间的此消彼长,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人类蓬勃的欲望。在对女性、羊羔等形象的塑造中,四面八方的光渗入了这片历史的黑暗。她们以“不成熟”的个性和想法,试图消解围城之中的阴影,这也使小说内容的反思性质进一步提高。救赎的温柔与暴力的对比,形成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审美趋向。在社会的阴暗面里铺陈物欲,剖解人性,同时在光明处重塑灵魂,拥抱自我。《灰衣简史》是对当代人类欲望的反思,也是李宏伟对时代一次试验性的呼应。在欲望诱惑前,人类该如何抉择,在欲海沉浮间,人类又该如何自救。作品并未给出答案,而是在荒诞之上以俯视姿态面对众生,用暧昧复杂的线索引发多重角度的思考。我们正处于其描绘的物欲时代,金钱时刻充斥在社会之中,诱发无声的暴力,但也呼唤着阴影之外的空间。善恶在“俱分进化”,人性陷溺难以把握。怀抱欲望的人携着饕餮之胃,在沉浮中用交易自救。清醒者与自我和解,脱出困顿的森林。当然,正途并不难寻。救赎的光芒时刻笼罩在黑暗之上,用轻盈缓慢的力量化解人类欲望和暴力的诉求。无论是浅层的金钱欲望,还是更深层次的死亡恐惧,都可以说是共相世界在表象世界的“影子”,它们在人类的禁锢下服从着公式、原理、定义、规则,在极度紧绷的情况下异化出过度的欲望,偶尔呈现出极端化的特点。影子是欲望的化身,欲望是灵魂的轻微外显,有了更为具象的诉求。浮士德从中悟出里瞬间的满足和美丽,抱着高度幸福的预感而死;灰衣人仍在欲求中跋涉,与千年的困惑继续纠葛。“玉山将崩”,形态尽显。物欲时代里,我们还在寻找浮士德。


 「本文曾获全国大学生“文学新作新评”比赛本科生组特等奖,精简版发表于《文艺报》20211224日第7版。」


作家档案:


朱霄,零零后,暨南大学文学院本科生。作品曾获“感受岭南”粤港澳大湾区高校征文比赛特等奖、全国大学生文学 “新作新评”比赛特等奖 、  第 15 16 届全国大学生文学作品大赛二等奖、第17届全国大学生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等奖项。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作品》《香港文学》《特区文学》《朔方》《文艺报》《光明日报》《羊城晚报》《明报》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