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做学问比作登山,那么在我看来,能够登上高峰“一览众山小”的人,必须具备以下几个基本条件:
第一,要有远大的目标。不要爬上一个小山坡,看到山脚下的房屋树木什么的都历历在目,尽收眼底,就沾沾自喜起来,就觉得不虚此行,见好就收。记得1994年我在华东师大刚刚评上教授,就有个朋友推心置腹地对我说;老兄,现在你可以天天玩儿,都没问题了。他当然是一片好心,但是对我而言,教授只不过是登上一个台阶而已,我觉得今后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正因为如此,我2002年在58岁之际,并即将到达法定退休年龄前夕,毅然决然负笈南下广州,开辟学术第二春。
第二,要有足够的毅力。换言之,必须付出超越常人的代价,可能要舍弃许多爱好,割断许多兴趣,要有充分的时间和充沛的精力来奉献给你钟爱的事业。1978年改革开放吹起进军号角时,我有幸考取了新时期第一届硕士研究生。踏进杭州大学校门第一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这几年我再也不打牌,不下棋,再也不能浪费宝贵的时间了,我要把损失了几乎12年的岁月补回来。这个我当然做到了,而且近40年来,我几乎就没有正经八儿的打过牌下过棋,要知道当年我在县城文化馆工作的时候,经常是打牌打通宵的。一个人如果没有起码的毅力,即使你的目标多么远大,也可能一事无成。
第三,要有充沛的后劲。我在农村学到过一句农谚:“出水才看两腿泥”。换句话说,看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笑得最好。我们常常看到有的人,开始时表现确实让人刮目相待,一时间也硕果累累。但是没几年就刀枪入库,甚至于销声匿迹,好像是自以为功成名就,可以躺在那里“悠然见南山”了。当然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能说没有他的道理。但是对有事业心的人来说,永远也不会船到码头车到站,而应该是永远在途中。因此,活到老,不仅要学到老,还要做到老。这也就是我经常宣扬的四个“人生”中的“充实人生”(完整的四个人生应该是:健康人生、乐观人生、充实人生、富裕人生)。
赵春利,2012年就晋升为教授,2015年评上博导,还担任了一定的行政职务。按照有些人的看法,可谓“名成功就”了。但是,可喜的是他没有停住脚步,没有马放南山,而是迈出了新的步伐,开始了新的征途。他前些年出版了《现代汉语形名组合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那是他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成的。彼时论文题目确有难度,但是春利完成得相当不错,做了开创性的研究。
2008年,我推荐他到香港理工大学中文及双语学系主任石定栩教授那里做博士后。石定栩教授在美国学的是形式语法,不过他的研究理念相当通达开放,非常关注汉语的事实与特点。在他的指导和熏陶下,春利开始了句末语气助词(我们统称“语气词”)的研究,并且初见成效。有意思的是,2010年春利作为“境外学者”被我们暨南大学引进,2012年我们研究团队拿到了我的第三个国家社科一般项目:“汉语虚词词典编撰的方法论创新及其实践”。
正是这一课题的研究,使得我们整个研究团队对汉语虚词地位和作用的认识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即认识到,如果说印欧语等的语法意义主要是由形态变化来承担的,那么,汉语的语法意义主要就是由虚词来承担的。换言之,汉语虚词的重要性是极为重要的,相当于印欧语里的形态变化,形态和虚词,两者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在不同语言里分别是语法意义的主要承担者。由于印欧语的形态变化相对比较简明,客观性比较突出;而汉语的虚词丰富多彩,主观性更加鲜明、细腻、多彩。从而形成了两类语言不同的趋势:一个是客观性强势语言(主观性弱势),一个是主观性强势语言(客观性弱势)。可见,印欧语属于形态内变型的语言,而汉语则是词汇附加型的语言。在此基础上我们还提出了“广义虚词”的新构想。即在典型实词(主体词:名词、动词、形容词,包括区别词)与典型虚词(介词、连词、助词、语气词)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中间过渡地带,这是一个连续统,即从最实到最虚。如果说印欧语的形态变化是其语法表现的主要手段,虚词只是其辅助手段,那么广义虚词就是显示汉语语法意义的最重要的载体。
春利的句末助词的研究,理所当然的融进了我们的虚词研究。这些年来,他一篇一篇很有分量的专题论文先后在《中国语文》《外语教学与研究》《世界汉语教学》等优秀杂志上发表,引起了同行们的关注和赞赏。
《现代汉语句末助词研究》是赵春利教授继之后最新推出的力作,该书对现代汉语句末助词从理论方法与个案分析两个角度进行了深入细致而富有创见的探讨,是近年来比较成功的研究范例之一。句末助词,由于它在现代汉语的词类系统中地位特殊,功能重要,其语法意义相当灵活,往往感觉得到,却说不清道不明,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而成为汉语语法研究的一个老大难问题。春利见难而上,勇于开拓,在理论方法、语义验证、情态分析等方面具有创新意义。
首先,在理论方法上,该研究从认识论、本体论、目的论以及方法论等多角度对语义语法进行了逻辑界定和概念辨析,并从历时角度重新梳理、解析与句末助词语法意义有关的语气、情态、句子功能类型等基础概念,尤其重要的是,从研究方法高度,专门针对现代汉语句末助词归纳出“精确定位、语义提取、正反验证、系统解释”四条行之有效的方法。
其次,在语义验证上,该书开创性地通过同现副词、主句主谓类型、话语标记等正反验证句末助词的语义。作者尖锐地指出:句末助词是虚词,但不是主要与实词及其短语组合的一般虚词,而是必须与句子(sentence)或小句(clause)组合且置于末尾的虚词,因此,其功能性语法意义融入了认知、情感、意向、态度等主观性话语因素。这就揭示了句末助词的本质要素,为有关研究指出了可行的方向。而要想准确定位句末助词的分布范围及其规律就不能单纯根据其所组合的句子或小句,还必须把考查范围扩大到带句末助词的句子所处的复句关系、话语结构,同时,还必须弄清该句末助词不能分布于哪些句子、复句、话语,这样才可以为提取并验证句末助词的语法意义提供可靠的描写数据,并借鉴语义地图的方法描绘出句末助词的语义分布图。事实证明,这是一条比较正确而且可行的研究思路。其中有几点是特别可取的:对语法意义采取正反验证的方法,从而得以精确定位;从呈现的多种功能中提取核心语法意义,采用语义地图进行语义分布解释;更为可喜的是作者不是纸上谈兵,而是理论密切联系实践,对现代汉语若干最重要的句末助词“吗”的模态极性问、“吧”的意向待定、“呗”的应而不愿等分别进行了全方位的探析。
第三,在情态分析上,该书以知、情、意为逻辑线索和因果关联创新性地把句末助词的认知语义与情感、态度、意向等结合起来,深入系统地进行情态分析。包括:“吧”的勉强义和放任义;“呗”的不在乎、无奈何、不耐烦、不满意四类情感及其放任不管、欲管不能、想而易解、做而易成等态度类型;“喽”的传我所知的提醒、求证和警告的意向类型及其轻松心态;“哟”的亲和提醒;“嘛”的执意应然性及其气愤、急躁、撒娇和无谓四种情感类型;“算了”的无奈情感与暴弃意向。总之,作者是有意识地在挖掘句末助词的最重要的核心意义,并且进行了科学的论证。
坦率地说,句末助词在虚词中属于最难研究的词类之一(所有的助词其实都很难研究,包括结构助词“的、地、得”),句末助词能够做到这个份上,真是不简单了,可以说我们以前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分析和结论。但是我还是希望提出进一步的要求:看看在“情态”方面是否还可以继续挖掘?“情态”到底包括哪些内涵?是怎么在汉语的虚词,尤其在句末助词里体现的?此外,验证的方法还有没有可能进一步开拓,特别是能不能借助于大数据的统计来加以佐证?
我今年虚岁77了。真的没想到,当年一直被称之为青年教师的代表(从1981年开始一直到1994年,几乎每次在大会开幕式上发言,我都被称为青年代表,直到1996年我到香港城市大学以及香港商务印书馆工作几年后回到内地(2000年前后),才猛然惊醒,原来我都56岁了,似乎没有经历中年,一下子从青年跳到了老年,突然,发现自己“老之将至”,呜呼!其实,不仅是我个人,许多朋友都如此,临到老了才惊觉,最重要的是我们的梯队建设!后继必须有人!坦率地说,许多著名的大学,当年语言学团队是何等强盛,方方面面人才云集,结果没有几年,老的老,死的死,走的走,退的退,没经风雨,说垮就垮。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这方面,人文学科尤为明显,起码语言学科就是这样。我们南粤地区很庆幸,不敢说人才济济,也许可以说,后继还有些人。广州的语言学团队这些年来,还比较团结、比较和谐,比较开放。赵春利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我辈老矣,时不我待。我当然还要前行,完成《汉语虚词框架词典》,完成国家重大课题《境外汉语语法学史及数据库建设》,完成我写“五味杂陈”回忆录的心愿。但是,我更寄希望于中年的和年轻的一代。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与春利等共勉。
(作者:邵敬敏,系暨南大学中文系特聘一级教授)